北纬51度23分14秒，东经30度6分41秒。
虽然夏天将至，但是第涅伯河依然顶着厚厚的一层冰，偶有几处碎裂的冰窟，能看到细微的气泡。
除去近处覆盖着冰层的长河，远处是一片稀疏的针叶林，数十米范围内一两株勉强挺立、一两株枯黑成地上的一团。
在一片荒芜的天空和大地上，有一个人。浑身上下严实包裹着厚重的白色防护服，他从一个井状的装置内爬了出来，抬头看了看天空，一片灰白色。
那个走到了焦黑的针叶树旁，俯下身扒拉开树根部位的残雪，露出了同样雪白的根须。他摇了摇头，走向了下一棵树。
一会儿，在他走向第三棵枯树时，井里又爬出了一个防护服，身形稍微纤细，姑且称为她。
她打量了一圈四周，最后锁定了树旁的身影，快步过去。
蹲下来的身影像是知道她会来，轻声回道：“我现在好多了，已经没事了。娜塔莉。你可以先回去，我……还想再陪他们一会儿。”
“安德烈，每次实验后为什么你都要来这里。”娜塔莉蹲下身来，用树枝划拉开雪层，呈现眼前的是焦黑、雪白相间的根须。
“这个受到辐射影响严重，组织突变破损，虽然没有立即死去。但已经挡不住北原的寒冷了，就这样半焦半白的死了。”娜塔莉手指搭在树根的长须上，轻轻一折，黑色和白色分断成了独立的两部分。
安德烈伸手阻止了娜塔莉的继续破坏。他从一旁拨了一些雪，把树根重新盖上。
“他们都活着。”安德烈声音很好听，但有气无力。
娜塔莉怂了耸肩，做出疑惑的姿势。
“至少曾经活过。每一次实验后，我从几百米深的地下一路上来，就会有一种脱力感。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摇晃，踩不稳步子。但是当我用手触碰到这些树木的根须时，就好像有谁抓住了我的手，轻声告诉我他们的过去、他们曾经的生活。虽然可能很好笑，但是我从中获得了力量。”安德烈掩好树根，站起身来。他拍了拍娜塔莉的肩膀，示意该回去了。
娜塔莉蹲在树根处，有些发呆。四周是一片雪原，零零散散的针叶树显眼的支立在灰白的上下之间，像一根根旗帜，只不过有的已经折断，剩下的也摇摇摆摆。
“安德烈！我不是你的好朋友吗？我可以跟你讲我的故事，你也要把你的讲给我听。”娜塔莉冲着安德烈大声喊道。
安德烈笑着点点头，双手斜摆在胸口，微微鞠躬，做了一个感谢的礼式。
金属的升降机快速穿梭在数百米深的隧道中，只需要十数秒就能从地表回到他们的房间。娜塔莉活跃的同升降机里的其他工作人员打着招呼，而安德烈则缩到了升降机一角，占出一块不大但足够容身的空间，
实验后属于他们的空闲时间很短，像是课间休息般的十五分钟。
安德烈经过申请后得以跑到地上去，开始的时候他在一片茫茫雪原下四下摸索，甚至会过了时间，便会有几名护卫在雪原踩出一长串脚印，最后从哪个角落里揪出一个小个子。到后来，安德烈好像把握到了节奏，他只挖几块树根，凝神静气地摸着根须，像是做着什么神圣的仪式，然后便一脸平静的回来，这是只有安德烈懂的放松方式。
起初还会有几个工作人员上来看着他，但是再看了百十遍这种无聊仪式后，大人们便放弃了继续这种行为。从此雪原上，只有安德烈和娜塔莉。
娜塔莉也是申请上来的，她喜欢跟在安德烈身后或者说她喜欢安德烈跟着自己下来。年轻女孩发育的早，她比安德烈要高出半头，在所有小孩中也是凸出的那一块，像是群羊中的领袖，她希望安德烈能够看她，仰视她这只领头羊。
但久而久之，娜塔莉反而成了安德烈的身后挂件。
“安德烈分我一些你的点数。”同宿舍的另一个孩子，大声嚷嚷道。
另一个孩子同样大声叫道：“阿列克夫你一定是连实验的基础式都不记得了，要不然怎么连基本点都缺。”
“哪有。”阿列克夫嘟囔着，说自己是想要什么什么，才缺点数的。
安德烈调整自己的腕表随手划给了30点。在几声欢喜的雀跃与感激声中，安德烈回到自己房间的小床上。
只要认真配合实验，就会有相应的点数给予到孩子的腕表中。在这座地下基地中，点数可以满足你的所有需求，食物、娱乐、衣着甚至一些不可描述的物件。
安德烈的实验适性极佳，只要他乖乖的，就能够拿到足够点数，就能成为孩子中国王般的存在。
他本以为他已经适应这种生活了，三点一线，宿舍，实验室，以及穿梭在两者间的升降机。实验一测，实验二测，只要实验能够成功或失败，一切都会结束。
但是并没有，随着实验的进行他愈发的感觉到恐惧，来自精神层面的可怖。
实验是如往常一样。白色的消毒室内，他被固定在躺椅上，眼角的余光可以看到缓缓注入静脉的蓝色的晶状液体。
“博士，我很害怕。”安德烈尽量保持语气的平缓。
橙白色防护服的工作人员，看了眼旁边的仪器，揉了揉安德烈的小脑袋，说道：“你的心率和平常一样，一切都正常，没有什么好怕的。就当是做个好梦。”
安德烈点了点头，但挣扎着递出了左手。博士看到后便摘下了右手套，温柔地握住那只小手，轻声说：“没有什么好怕的，安德烈是个好孩子，连魔鬼也会绕过他。”
安德烈笑着闭上了眼睛。
实验注射液中绝大多数的有效成分是催眠作用的丙泊酚，巴比妥类以及依托咪酯，都存在大剂量呼吸抑制的特性。
陪同实验的工作人员主要在实验过程中，观察心率、呼吸阀值、氧气回率等数值，以确保能够及时供氧、补血或者必要情况下中止实验。
注射实验结束后，孩子们会被带到狭窄的暗室里，戴上能够感应神经元电流的半封闭帽子。另一位或两位工作人员，对孩子进行提问，并记录所有有效信息和电子数据。
安德烈印象中的对话大致分以下几种。
“你有梦到什么？”
“你有看到海吗？有看到天空吗？或者其他熟悉的东西？”
“有没有深蓝、深红或者其他色感强烈的颜色？”
“有没有意识自己在做梦？”
“有没有听到别的声音？”
“……”
“请听下面这段音频，有没有与梦境中重叠的波段？”
“下次实验过程中，请再次努力和自己对话，并努力保持清醒。好……下一位。”
一开始他都是摇头否认，他只见到白茫茫的一片，一片广阔的白色下，只有他一个人。
但后来，他看到了海，深邃的大海，一望无际。
海水中是各种各样的奇怪生物，他叫不上名字，长条状、卷条状的他们叽叽喳喳地在海水里搅荡着游来游去。而下层的深海则看不清楚，安德烈不敢下去，那抹深蓝色就像一张大嘴，他感觉自己会被一口吞下去，再也回不去。
并不是反复暗示的潜意识，安德烈感觉那就是真的海，他能够抓到海水的浪花，嗅道咸腥的海风。他没有见过大海，但那和书本上的描述一模一样。
娜塔莉也说她看到过大海，一片真实的海。
但是安德烈和娜塔莉都记不清那些海洋生物的样貌，也道不出他们的奇怪发声，只能肯定的说自己梦到了大海，一片深蓝。其他孩子也一样，也有些孩子说自己梦到了天空，但是也只能说出是天空，深红或苍白的天空。
但是最近的实验下来，安德烈感觉脑袋有一种炸裂的感觉。他能听到什么低语，关于古老存在和生命繁衍的低语。
他在梦中听的一清二楚，甚至能够跟着念出声。但是醒来后，一切归无，他睁眼看到的是头顶洁白的消毒砖，就和他的脑袋一样空荡荡的一片白。
别的孩子并没有这个现象，工作人员也只是在记录的笔记上表上了特别关注。
但安德烈甚至在自己房间的床上也会听到低语，那声音像永不停歇的波纹，在呼唤他。
他乘升降机到雪原上，放眼望向四周。白茫茫的一片就和最初的梦一样，而那参差的小树，就和他一样，他俯下身去和每一个死去的树根对话，就像看到未来的自己。
“外面的世界……”安德烈随手打开一本关于海洋生物的图册，躺在床翻看着。那一页是关于一种透明鱿鱼的介绍，安德烈不认识那个修饰词也许是玻璃或水晶，但俄罗斯的内海域里找不到这种生物。它潜伏在大西洋的深层，能够在阳光充足的水里结合成完全透明的漂浮物，这种生物通过它的眼睛和底部的发光器官进行二次伪装和看见。
“真有意思。”安德烈突然想到了博士，如果博士看到自己的这个姿势，大概会责备一番。
每一个孩子都配有一个博士，孩子们称他们为自己的Mr.博士。
博士是孩子们最亲近的人，他们一起分享时间、故事、小秘密，甚至生命。这是讲如果实验失败的时候。
安德烈大概见过半个实验失败的孩子，那天过道上急行而过的推车上，就躺着一个，他只大概看到半张脸，双眼空洞的望着，眼角下方凝结着有暗红色的血丝。他没能细看，就被博士捂住了眼睛，所以只算半个。
“没有事的，安德烈是好孩子。我和安德烈，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。”博士的声音有些颤抖，但另一只手紧紧的握紧了安德烈。温暖而又有力。
娜安德烈后听娜塔莉讲，那辆推车最后被几个黑色金属甲的护卫带到了另一个升降机，不知道是向上还是向下。
“好孩子……”安德烈在小床上翻了个身，掏出了一个金属小盒。
里面是一长串的各类点数的消费单据，有他自己的，也有他托别人帮他买的，还有他拜托博士帮他带过来的。
他拿出纸条，上面涂满了大大小小的黑点和红圈，他在三个黑点处勾出新的圆圈。他在那三处树根下藏了新的聚能电池组、供热核心以及防护服的替换芯片。
还有12处。安德烈在心里默念这个数字，还有8-10天左右，他就能够实现自己的计划。
拼组的自走雪地车还差一块驱动板和一个能源核心。
他可以用防护服的做替代，不知道能跑多远，但书上也没有说。
至少希望能抵达雪原以外。安德烈想。
“娜塔莉，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？”他在笔记本上写下了这样一段话，然后想了想，把娜塔莉划去。
该睡觉了。和我一同呼吸的世界，也晚安。安德烈将模拟电子窗的景色跳成了星空，闭上了眼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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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纬51度23分14秒，东经30度6分41秒。
冻土层下1280米，一间纯白色的办公室几个人在做着汇报工作。
“编号A-13780，适应性有所提高，近期所有报告呈现良性。”
“编号E-3324叙述有效内容增加，数据库收录新词汇，‘咔勒齐次’般的生物叫声。”
……
“3期实验进展80%，再实验组的新药物研发也已经接近尾声，汇报完毕。”
“博士。”透明金属质感办公桌后的人被这样称呼。
“是否按照预期将终测实验提上进程。”
蓝白袍的男人挥了挥手，示意后面的人把材料递上来，他扫了眼封面后问道：“药物组的进展如何？”
“克隆再培养的成分相似度已经接近99.982%，原生浆投入后可以提高到近乎100%。”
“对人体危害程度也会提高到百分之百？”博士推了下眼镜，笑道。
“在专业设备控制以及专业人员保护下，可以降至19.8%—33%。”报告的声音平静而有力。
博士站起身，他身后的巨大屏幕投影上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图样，巨大、诡异而又可怖的压迫感。
博士端起桌角的热咖啡，小尝了一口，捡起一张近期的实验报告图表，上面是一系列名单和相对应的近期实验报告。
“最新一批实验药物投入原生浆，还有准备一批药物直接添加‘最初之血’。不仅要将终测实验提上进程，而且要提前开始。”博士摇了摇杯子，用防冻圆珠笔在一张纸条上写下一长串名字，“这些名单更换使用‘初血’的药物，世界在蠢蠢欲动，为了帝国所有的工作都需要提前。”
报告人接过名单，从上往下扫过去，安德烈的名字位于第二顺位。
“40年前，帝国在这片冻土上找到这具古老的残骸。像是因为某种隐约的因果，那一年帝国被命运的洪流肢解成了万里疆土上的块块碎片。但是这具残骸又带来了重生的希望……我们研发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帝国的新生做的准备，伟大帝国将获得与神秘对抗的有力武器。”博士低头扫过电子屏幕上的一张张照片，七年的实验共有一千两百多个孩子接受了神血的注射，各种不同的实验结果，有失败有推进，但是一切都在顺利推进。博士感觉愈发地接近已经触碰到了神秘层面的边缘，他们窥探到了神明的居所。
“阿卡捷琳娜，你去宣布，古神之血的项目已经到了终章，让所有人做好准备。我们可能要改变世界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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